现在的人文学者常常会感到矛盾并且焦虑,他们在“回归学术”与“现实关怀”两者之间很难兼顾。拿现当代文学研究来说,很多人都希望能超脱一点儿,真正把它当学问来做,但是很难,这是学科的“基因”或者“性格”所决定的。
现当代文学学者所面对的是文学,是尚未完成的历史,这种研究对象和现实有天然的血肉关联。在20世纪80年代学术复苏时期,现代文学研究获得极高的社会关注度,甚至成为“显学”,那是因为有强烈的现实需求,当时的研究者纷纷参与“拨乱反正”,以种种新的理论视角去阐释百年来的文学传统。其后却风气大变。20世纪90年代以降,学者们痛快地“告别革命”,竭力要回归学术“正途”。无论是提出“重写文学史”“20世纪中国文学”,还是呼唤“学术规范”,都表现为对现实的超离以及回到书斋做“纯粹学问”的渴求。
始料未及的是,“学术回归”刚刚起步,学者们就陷入了尴尬。市场化以雷霆万钧之势带来整个社会的巨变,也给学界包括人文学科注入前所未有的驱动力。每年都有大量新人进入学界,各种立项投资逐年增长,做学问的物质“硬件”好了,但另一方面,压力也大了。项目和投资支持了学术,学术生产管理的制约也愈加严紧,同时,拜金主义日益浸入学界,刮起了浮躁的学风。许多学者自觉不自觉都被卷入这种浮躁,以发表文章和争取项目作为学术的目标,陷入了“项目化生存”状态。和前辈学者相比,当代学者本来可以享有更多的自由,做学问所需要的基本物质条件也大有改善,但所处的学术生态却失衡了,做学问的心境也乱了。现当代文学研究如今并未真正“回归学术”,但这门学科对社会反应的敏感度弱了,发出的声音少了,学者们做学问应当有的尊严感、使命感和批判精神,也日渐被抽空。这不能不让人忧虑。
这些年社会在进步,但还很不成熟,价值危机、信仰危机在严重冲击着学界,很多偏激、片面的观点左右着研究者特别是青年学者的好恶和判断。在一些人文学科领域,历史唯物论被放逐,价值评判标准被颠覆,虚无主义和相对主义肆行,加上媒体、网络等空间所形成的一波又一波颠覆性“潮动”,都在向现代文学研究提出许多严峻的课题。如果我们的研究者关注这种现实,就会发现这种“冲击”也带来许多新的挑战和“题目”。只不过这些年来,现当代文学缺少必要的回应。如果我们对当前浮泛的学风有些定力,心态尽量平静下来,就会发现“题目”并没有“做尽”,很多新的有价值的“题目”在等着我们去探究。而要发现有学术含量的“题目”,关键在于要有坚实的学术价值立场,要超越虚无主义和相对主义的泥淖。
在当今浮泛的风气之下,重新强调文学研究的“当代责任”,思考如何通过历史研究参与价值重建,是必要而紧迫的。这个学科的基因之一就是“现实”,它的学术生命就在于不断回应或参与现实生活。就现当代文学研究而言,“现在”和“历史”的“对话”关系,是决定其研究价值的关键。如果说古典文学研究在这方面表现得不那么明显,那么,现代文学则是“本性”要求。正是这种“对话”使传统能够持续得到更新,也使得本学科研究具有持续的发展动力。在当代中国面临价值、文化转型的大背景下,重建梳理、反思、选择、整合各种不同的传统资源,以构造一个面向未来的新传统,必将成为这一转折期最迫切的文化问题。为此可以说,现代文学学科自身发展离不开对当下的“发言”,也离不开对传统资源的发掘、认识与阐释。要找回现代文学研究的“魂”,就要和现实对话,参与当代价值重建。
与此相关,我对另一个问题亦有感触,那就是文学研究应适当“接地气”。
为此,近年来我提出要研究当前社会“文学生活”,还以“当前社会‘文学生活’调查研究”为题申报了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。我觉得这方面的“题目”很多,是大有作为的研究领域。所谓“文学生活”,主要是指社会生活中的文学阅读、文学接受、文学消费等活动,也牵涉到文学生产、传播、读者群、阅读风尚,等等,甚至还包括文学在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影响、渗透情况,范围是很广的。专门提出“文学生活”这个概念,是强调关注“普通国民的文学生活”,或者与文学有关的普通民众的生活。提倡“文学生活”研究,就是提倡文学研究关注“民生”,即普通民众生活中的文学消费情况。
我最近在一篇文章中也特别讲到,“文学生活”这个概念的提出,对现有的研究状况也是有些针对性的。现下的文学研究有点儿陈陈相因,缺少活力。很多文学评论或者文学史研究,当然也还有理论研究,大都是“兜圈子”,在作家作品到批评家、文学史家这个圈子里打转,很少关注圈子之外普通读者的反应。不是说那种重在作家作品评价的研究不重要,这也许始终是研究的“主体”,而是说几乎所有研究全都落脚于此,未免单调。忽略了普通读者的接受情况,对一个作家的评价来说,肯定是不全面的。其实,所谓“理想读者”,并非专业评论家,而是普通的读者。在许多情况下,最能反映某个作家作品实际效应的,还是普通读者。正是众多普通读者的反应,构成了真实的社会“文学生活”,这理所当然要进入文学研究的视野。如果从“文学生活”的调查研究入手,把作品的生产、传播,特别是把普通读者的反应纳入研究范围,就可以让文学研究更完整、全面,也更有活力。这样的研究做好了,既可以为文化政策的实施提供参照,又拓宽了学科建设。
以上谈的是现当代文学研究碰到的问题,其实在人文学科其他领域也不同程度地存在。面对浮泛的学风,调整研究心态,坚定价值立场,拓宽研究视野,面向社会实际,是非常有必要的。